第十四章龙鳞沉盏
天柱峰的云雾,仿佛凝固了千万年时光的白色玉带,缠绕在青翠的峰峦之间。
山风穿行在陡峭的石阶旁,带着松针的清香和山涧的湿气,却驱不散凌霜心头的沉重与冰冷。
每一步向上的石阶都像是踩在刀尖上。凌霜大腿外侧那道被影盟毒刃划开的伤口,在持续跋涉和山间寒气的刺激下,麻木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,顽固地向膝盖以上蔓延。每一次抬腿,都牵扯出钻心的钝痛和僵直。
左臂的沉重和刺痛稍缓,却依旧使不上力气,垂在身侧,如同不属于自己的累赘。
更深的寒意来自骨髓,那是昨夜深渊金雾带来的灵魂颤栗,与夜宸坠崖时那声“查金龙纹”的呐喊交织在一起,如同冰水浸透了四肢百骸。
苏清瑶走在他前方数步之遥。素白的衣裙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,步履轻盈,仿佛不沾凡尘。山风吹拂着她的白发,如同流动的月光。
她没有回头,周身萦绕着拒人千里的冰寒气息,与这仙山福地的清幽融为一体,却让凌霜感到一种无形的疏离与压力。
这位冰魄般的昆仑仙子,是他在绝境中唯一的依仗,也是他心中无数谜团的核心,母亲的冰棺、地脉的锁链、她那冰冷的眼神背后隐藏着什么?然而,疑问只能深埋心底,他不敢问,也无力问。
石阶蜿蜒向上,穿过一片片苍劲的古松林。松涛阵阵,如同远古的低语。当最后一级陡峭的石阶被踏在脚下时,眼前豁然开朗。
一座巍峨宏伟的道宫,静静盘踞在峰顶的云雾深处。琉璃瓦顶在稀薄的阳光下流转着庄重的色泽,朱红的高墙历经风霜,更显肃穆。
巨大的铜香炉矗立在宫门前广场中央,袅袅青烟笔直升起,融入缭绕的云雾,散发出清冽的檀香气息。
几只仙鹤在广场边缘的汉白玉栏杆上悠闲踱步,不时引颈长鸣,清越的鹤唳在山巅回荡。
空气清新得仿佛能洗涤灵魂,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、祥和与远离尘嚣的庄严。
这里,便是武当山金顶太和宫,天下武学正宗,武林泰斗的圣地。
凌霜脚步微顿,望着眼前这气象万千的仙家景象,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泥污血渍、伤痕累累的狼狈模样,一股巨大的渺小与格格不入感油然而生。
他下意识地整了整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的衣襟,却只是徒劳。
苏清瑶并未停留,径直走向紧闭的宫门。
她的到来仿佛触动了某种无形的气机。沉重的宫门无声地开启,两名身着玄青色道袍、面容清癯、眼神澄澈的中年道人肃立门后,看到苏清瑶时,眼中皆闪过一丝深深的敬畏,恭敬地稽首行礼,并未阻拦,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凌霜身上时,也只是一掠而过,无悲无喜。
宫内更加清幽宁静。殿宇重重,飞檐斗拱,处处透着道法自然的玄妙与岁月的沉淀。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光洁如镜,倒映着天光云影。偶尔有道袍飘飘的道人经过,皆是步履轻缓,神情恬淡,一派仙家气象。
苏清瑶领着凌霜穿过几重殿宇,最终来到一座偏殿。殿内陈设极为古朴雅致,几案皆为温润的紫檀,墙上悬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。殿中央设着两个蒲团,一位须发皆白、面容清矍的老道正盘膝而坐。
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、却异常整洁的深蓝道袍,长眉垂肩,目光温润平和,如同深潭古井,蕴含着看透世情的智慧与沧桑。整个人坐在那里,便如同这座仙山的一部分,自然、和谐,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沉静力量。正是武当派当代掌门,玄诚子。
见苏清瑶进来,玄诚子缓缓睁开双眼,眼中温润的光芒微微一亮,如同古井微澜。
他并未起身,只是微微颔首,声音温和而悠远:“苏道友远道而来,贫道未能远迎,失礼了。”他的目光随即落在凌霜身上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,温和依旧:“这位小友是……?”
“青城故人之后,凌霜。”苏清瑶的声音依旧清冷,如同冰珠落盘,简洁明了,并未多言,自顾自地在玄诚子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。
凌霜连忙躬身行礼:“晚辈凌霜,见过玄诚子道长。”动作牵扯伤口,疼得他额头渗出细汗。
玄诚子温和的目光在凌霜苍白的脸色和身上未愈的伤口上停留片刻,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悲悯。
他并未追问,只是轻轻点了点头:“小友不必多礼,坐吧。一路行来,想必辛苦了。”
立刻便有一名侍立在一旁、同样身着玄青道袍、眉清目秀的小道童捧着一个红漆木盘,脚步轻快地走上前来。
木盘上放着两只茶盏,皆是上好的青玉雕琢而成,薄如蝉翼,温润通透。盏中茶汤碧绿清澈,热气氤氲,几片翠绿的嫩叶在清澈的水中缓缓舒展沉浮,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,是顶级的雨前龙井。
小道童先将一盏茶恭敬地奉于苏清瑶面前,她只是微微颔首,并未去接。
随后,小道童又将另一盏茶奉到凌霜面前。凌霜一路风尘,干渴难耐,见这茶汤清亮,香气扑鼻,又是在这仙家福地,心中警惕稍减,连忙伸出尚能活动的右手接过,入手温润。
他确实渴极了,也顾不得许多,将茶盏凑近唇边,轻轻吹散热气,正要啜饮一口。
就在他吹气的瞬间,目光无意间扫过茶汤表面。
茶汤清澈见底,碧绿的茶叶如同翡翠,沉在盏底。
就在那几片舒展开的碧叶旁边,盏底最中心的位置,一点极其微小、却异常夺目的金色光芒。
如同投入深潭的熔金碎屑,骤然在碧水清茶中闪烁了一下。
凌霜的动作猛地顿住,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紧,昨夜深渊金雾的恐惧,断指金鳞的诡异,瞬间涌上心头,他以为自己眼花了,用力眨了下眼,凝神再看。
那点金光并非幻觉。
它在清澈的茶汤底部,极其缓慢地……上浮了一点点。
随着茶汤细微的涟漪荡漾,那点金光渐渐显露出更多的轮廓。
那分明是一片极其微小的、薄如蝉翼的、边缘锐利如刃的菱形金鳞。
这片微缩的金鳞,在碧绿的茶汤中缓缓旋转着,折射着殿内透过窗棂的柔和天光,散发出冰冷而尊贵的赤金色泽。
它太小了,若非凌霜凑得极近,又恰好被那一点金光吸引,在清澈的茶汤中极难察觉。
凌霜的手猛地一抖,滚烫的茶汤泼溅出来,烫在手指上也浑然不觉,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他吞没,金鳞,又是金鳞!竟然出现在武当掌门的奉茶之中,在这天下武林正道的圣地!这……这怎么可能?!
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,握着茶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,目光死死地、难以置信地锁定在茶盏底部那片旋转的金鳞之上,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。
就在他心神剧震、几乎无法思考的瞬间。
那片缓缓旋转的微缩金鳞,在茶汤底部,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轻拨动了一下。
它极其缓慢地翻转了过来。
原本朝下、紧贴盏底的那一面,缓缓朝上。
就在这翻转显露的瞬间。
在那片微缩金鳞朝上的那一面上,在它靠近中心、最薄的位置。
一个极其微小、却异常清晰、笔画刚劲锋锐如同刀刻的阴刻小字,在清澈茶水的浸润下,如同凝固的血珠,清晰地暴露在凌霜的眼皮底下。
那字体是标准的内府御造体。
那一个字是,
贡!
贡?!
凌霜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,大脑一片空白,如同被九天神雷劈中,贡?!进贡?!供奉?!这片出现在武当掌门奉茶盏底的金鳞,上面刻着的是“贡”字?!
这意味着什么?!
意味着这片金鳞,是武当进贡给某人的?!贡给谁?!皇帝?!还是……那深渊之下、金雾之中、拥有巨大暗金瞳孔的存在?!
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冰火交织,瞬间将凌霜彻底淹没。
他握着茶盏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,滚烫的茶水不断泼洒而出,溅湿了他破烂的衣襟。
“小友?可是茶水不合口味?”玄诚子温和的声音响起,带着一丝关切。
凌霜猛地抬头,对上玄诚子那双温润平和、仿佛洞悉一切却又波澜不惊的眼眸。那眼神依旧温和,但在此刻的凌霜眼中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深不可测。这位仙风道骨、慈眉善目的武当掌门……他知不知道这杯茶里的东西?!
凌霜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想质问,想将那盏茶砸在地上,让所有人都看看这盏底的“贡”字金鳞,但理智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冲动。这里是武当山,是龙潭虎穴,对方是深不可测的武林泰斗。
就在他心神激荡、濒临失控的边缘。
“咻!”
一道极其细微、几乎被山风掩盖的破空声,如同毒蛇吐信,毫无征兆地从大殿一侧敞开的雕花木窗激射而入。
快,迅如闪电,目标直指心神失守、僵在原地的凌霜。
是一点寒芒,细如牛毛,通体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幽蓝光泽,淬有剧毒的吹针。
凌霜根本来不及反应,死亡的阴影再次瞬间降临。
“哼!”
一声冰冷的轻哼,如同寒泉溅玉,是苏清瑶。
她端坐未动,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。但就在那毒针即将射中凌霜后颈的瞬间。
一道凝练到极致、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冰寒指风,如同无形的冰线,后发先至,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点幽蓝寒芒。
叮!
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。
那根淬毒吹针被冰寒指风瞬间击碎、冻僵,化作几点微小的冰晶,无声地掉落在光洁的青石地面上。
“有刺客!”殿外传来道童惊怒的呼喝声和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留活口!”一个低沉、急促、带着明显外族口音的命令声从殿外传来,紧接着是打斗和呼喝声。
凌霜猛地惊醒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他霍然转身望向窗外,只看到远处廊柱后一道快速隐没的深褐色身影。
影盟,又是他们,他们竟敢追到武当金顶,而且目标明确,是他,那句“留活口”更是充满了不祥的意味。
“放肆!”玄诚子温和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愠怒之色,他长眉微轩,眼中温润的光芒瞬间变得锐利如电。
一股无形的、浩瀚如海的威压如同山岳般轰然降临,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,那并非杀气,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强大气场,让人心生敬畏,不敢造次。
然而,苏清瑶却已翩然起身。她那冰魄般的眸子冷冷地扫了一眼殿外打斗的方向,又深深看了一眼面色苍白、紧握茶盏的凌霜,最后目光在玄诚子身上停留了一瞬,眼神复杂难明。
“走!”她只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,不再看任何人,身形一晃,已如一道素白流云,瞬间掠出殿外,向着后山更深处疾掠而去。
凌霜如梦初醒,最后看了一眼手中茶盏底部那片仍在微微旋转、刻着“贡”字的微缩金鳞,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。
他猛地将茶盏丢在一旁的几案上,不顾全身剧痛,跌跌撞撞地冲出大殿,朝着苏清瑶消失的方向亡命追去。